但我必须承认,在被发达的现代传媒左右流行口味的电子音乐与热门歌曲面前,我已老态初现,接受力与理解力双双出现代际传播障碍。我不仅仅听不懂眼下诸多风行的电子音乐与流行歌曲,更为困扰的是,那些电子琴加电脑炮制出来音乐产品——曲风追求远离传统和谐乐声、歌词追求脱离朴素人类情感,那些乱乱哄哄、冷涩怪诞的音乐骤然在耳边响起,我便会产生生理反应:头皮发麻,心烦意乱,血压升高。于是,我开始相信,这世间的音乐,不尽是审美的。有一种叫治愈系,可能还有一种叫患病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是一场艰辛之旅。在这个什么都讲究竞争、讲究关系、讲究自我、讲究迅速占领的年代,我有理由不喜欢这些“只见自我不见道德”、“嘲弄生活”、“一切都无所谓”、“在生活与爱情的表层浮沫中顾影自怜”之类的流行新歌。是的,我有充足的理由怀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些朴素、深情,既能震撼你又能温暖你快慰你的所谓老歌。它那样打动你,并藏匿你心底,风雨茫然中,你内心深处便会响起那首歌。多么难得!前些日子,有爱乐小友自告奋勇为我的手机下载热门歌曲,他热情有加地为我推荐扬墨的《哪儿凉快哪儿呆》、冷漠的《月光族的泪》《小三》《高帅富》、周杰伦的《星晴》、陈玉建的《微信爱》、许嵩的《胡萝卜须》、郑源的《爱情里没有谁对谁错》。
小友的表情很是夸张:这些歌多热门啊,您真的不喜欢也听不懂吗?您可是新闻人,不会这么OUT吧?我说,我一向不在意自己是否已被飞奔的时代抛弃,与其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时代一起跑酷,不如优哉游哉地享受自在的乐趣。如果我力不从心,我认为我还有权选择落后。所以,“IN”或者“OUT”,一个标签而已,又有什么关系。我郑重其事地思考良久:我觉得这些歌曲缺乏真诚生活的态度与视角。在这些歌里,我根本听不到生命本身的声音,感受不到珍惜与品味普通人生的情怀与追求。不想承担任何责任,不想追求任何价值,成天想着美事落到自己头上,你觉得这可能吗?美梦无法成真,便玩世不恭、冷嘲热讽、假装流氓,你觉得这样的歌能打动你的心,甚至灵魂为之震撼吗?在我们那个年代,其实离现在也并不久远,质朴、纯真、安宁、激情,连空气里似乎都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味道。那时的乐坛,人才辈出,好歌频现,每一段旋律的发生,每一件器乐的编配,每一句歌词的填写,无不用心打磨,细细雕刻。
听这些用心、而不是用MIDI创作出来的音乐,你几乎能触碰到歌者的灵魂。如从崔健、魔岩三杰、朴树的歌里,你能听出梦想、迷惑、挣扎、坚韧;黄家驹的歌,你能感受到沧桑、哀痛、真挚、温暖;蔡琴中气充沛,唱功深厚,柔情与忧伤自然流露;陈百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不然为何会发出《一生何求》这样惨痛的呼号,歌声充满寂灭感,苍凉浸透骨髓。还有田震的野性不羁,梅艳芳的豪迈落寞,陈慧娴的凄婉清新,谭咏麟的平和苍茫,张学友的沉稳大气。那是一个音乐真正多元的年代,每一位歌者都有自己与众不同的风格,及对歌咏题材人性化的深入思考。其中,尤喜英年早逝的陈百强与黄家驹,直到如今,无论身在何方,只要《一生何求》《真的爱你》两首歌的旋律一响起,我的心依然会被瞬间击中,总会不由自主地驻足聆听。
有一年清明,我走在冷雨飘忽的街道,路边音像店忽然传来黄家驹写给他母亲那首《真的爱你》:“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爱意宽大是无限,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我顿时竟难以自控,泪流满面。那时的歌,总有几首偎着你的心,渗透到你的生命中。于我而言,在生命遭受挫折的每一个时刻,在对现实充满失望的那一瞬间,心底都会响起黄家驹这首歌:想我那早早去了天堂的母亲定会叮嘱我坚持住一些东西,心中便充满了温暖,重新获得信心与勇气,继续努力按照自己的信念与心指引的方向前行,跌倒也不放弃。就像眼前这位小友,他实在也说不出喜爱这些热门歌曲的理由。或许,对大多数年轻人而言,热衷听什么歌,只是求得一个“时尚、酷、不落伍”的标签而已:外在的标签远比内在的情怀重要。对于时下的创作者而言,技巧创新远比音乐本身重要。他们沉迷于将颠覆进行到底。对于内心的召唤,统统视而不见。于是,我也对这些所谓热歌视而不见。我忠诚地热爱着上世纪末那些经典老歌,百听不厌。我自信那些老歌也热爱着我。否则,它们为何会那样偎贴着我的心。“辣语者”是由“湘辣三人帮”周湘华、刘诚龙和魏剑美共同创建的微信公众号。三人均为湖南籍杂文作家,文笔犀利,行文刁钻,别具情趣,为当下文坛一大独特风景。本文作者周湘华,资深传媒人,专栏作家,中国新闻奖得主。出版有作品集《四十说惑》《心灵的掌灯时分》《黑咖啡紫咖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