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载无梦无诗,还听旧磁带”
独孤食肉兽诗词中的流行音乐语汇
在当代人写作的近体诗、词中,独孤食肉兽的作品长于对现代人生活的描摹刻画,可谓信手拈来,曲尽其妙。其作品中一个重要的现代元素,便是流行音乐语汇的运用。他将现代人都市生活的音乐语言包如歌名、歌词、歌意、歌事写入诗词,当真是寓新于古,化古为今,古今同一了。
在这些作品中,作者或者直接使用歌词成句,或者化用歌名、歌词,或者使用歌曲作品意蕴,或者用歌曲之事,或者借其事写己身,从而使得作品行文更加简洁,而语句更加凝练,情绪更加厚重。
其一,用歌句。作者或径用歌词成句,或根据平仄、句式、字数等限制小作改动以符合格律要求。
夏夜田园剧场
云浪轻摇月亮船,灯眸静守旧河湾。
野荷千顷无人管,付与青蛙合唱团。
歌曲《月亮船》是内地女歌手杨钰莹的代表作,歌词首句即为“月亮船呀月亮船”,在反复的咏叹中抒发对童年时光的留恋;同时,选入小学课本,后又谱曲成为儿歌的叶圣陶先生的儿童诗《小小的船》有“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句,描绘出一幅奇异的夜空图景。两首歌曲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熟悉的语汇,存在于一代甚至几代人的记忆中。从结构看,“月亮船”即“月亮如船”,或者“如船一样的月亮”。这是一个简化的比喻结构。此处,作者又依此造出“云浪”这一相应的比喻结构,即“云如浪”或者“如浪的云”,“云浪”与“月亮船”在结构、句意、意境上天衣无缝,将月亮在涌动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的美丽夜景展现在读者面前,其形其景其情其意,皆鲜活而明丽如画。
渔歌子·暑期中的珞珈女舍
半个月儿爬上来,光如白羽叩窗台。勾暗壁,下旋阶,萤团又拟水晶鞋。
作曲家王洛宾根据西北地区民间音乐创作的描写青年人爱情生活的歌曲《半个月亮爬上来》,曲调优美,意境深远,流传极广。此处,词作首句“半个月儿爬上来”便出自这首民歌首句“半个月亮爬上来”,次句“光如白羽叩窗台”是拟人兼比喻,两句合力创造出一个约会的场景。“爬”是动作,是动态的,既是拟人化的描写,又与“勾”“下”一起暗示时间的推移。末句描写一团萤火虫闪着光,像童话里的水晶鞋一样,是对这个约会场景的补充。词作虽未明写何人何事,纯为白描,但利用了民歌原作的情歌意味,便也跟着染上了朦胧的情思,让人百端遐想。
其他如“谁坐空厅凝盼,你在广场旋转,成长趁春风”(《水调歌头·湖南的原野》),语出《布拉格广场》“布拉格的广场无人的走廊,我一个人跳着舞旋转”。作者将歌词中“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拆解成“我”(谁)与“你”两个主体,来描写记忆(或想象)中的故人形象。角色上既然有了主客之分,情感上便生出主动与被动之别。另如“老街时有梦穿行。可知我、昨夜飞过,你的窗棂”(《雪梅香·9月10日——忆Jane作》)化用生于武汉的香港歌手徐小凤的《梦飞行》曲名等。
其二,用歌意。作者不是用歌词句子,而是化用歌词意蕴。
风入松·在线
少时不信事皆缘。短梦曾圆。楼头广告频频换,车排队、喇叭齐喧。长记街心一吻,那知世上千年。 旧城重到站牌迁。月散尘烟。交通规则凭谁定,更起点、终点谁连。长夜人生在线,无非红绿灯前。
下阕用童安格《一世情缘》“月下独自来到旧日相遇的地点/吐散着迷惘的尘烟”,及《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我早已经了解追逐爱情的规则/虽然不能爱你却又不知该如何”句意。“旧城重到站牌迁。月散尘烟”叙事起,兼写景(未必实写,只是渲染环境);旧地重游,人物两非,徒留惘然。情绪的堆积,到“交通规则凭谁定,更起点、终点谁连”,自然变成直抒胸臆,感情不可捉摸,给人带来的是痛苦与无奈。下阕几乎全用歌词意,语句凝练而情感层次丰富。
定风波·山村列车
半世浮床夜语多。雪桥云栈一窗拖。无数梦中人与境。重省。只曾相望不相摩。 何处山村邮票小。谁到。那行灯眼客车过。或有儿童遥指顾。春雨。也将此景问阿婆。
注:山村邮票小,威廉·福克纳称其家乡为一辈子也写不完的“邮票大小的故土”。
,“多少梦中人与境”即“路过的人”“经过的事”,“只曾相望不相摩”即“早已忘记”“已随风而去”。路是熟悉路,人是陌路人。从字面上看,词作与歌词几无交集,但其写景叙事,实出一辙。
其他如《水调歌头·二0一一年八月八日》“拓出春山绿涧,飞逐三生蝴蝶,音画渺难裁”句,意出许巍《旅行》“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看那晚霞盛开在天边/有一群向西归鸟/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出世的随缘与入世的深情,令人无论歌唱还是吟咏,都平添一丝唏嘘感慨。又如《丑奴儿慢·处暑夜的汉口站》从首句“长车渐远,光影熔于一点”开始,全篇皆借法国流行曲《远去的列车》(Cetrainquis'enva)意蕴,写与恋人在汉口站分别的情景,流行曲与词作内容基本无关,但却在事实上孕育、催生了词作。再如“相携宛在月中城”(《临江仙·辛卯上元记梦兼忆初见日》)意出钢琴曲《天空之城》等。
其三,用歌事。即将歌曲中的故事意象化、典故化。
玉楼春·围城——冬夜忆Lydia
长街飒飒金风起,谁念湖东红叶地。当时言语本无多,今夜偶思同桌你。 空江微雨双飞翅,隔岸重楼初嫁址。堤前旧伞未归人,灯下彼城无限事。
注:Lydia,大学邻班友好,非“同桌”,相识于1990年暑期。又,“彼城”者,伊人之围也,唯伞中人犹茕寂如斯。
“当时言语本无多,今夜偶思同桌你”化自高晓松词曲、老狼演唱的校园民谣《同桌的你》。这首歌是20世纪90年代具有标志性的流行文化符号,代表着内地校园民谣的至高成就。歌中唱道:“老师们都已想不起/猜不出问题的你/我也是偶然翻相片/才想起同桌的你……你从前总是很小心/问我借半块橡皮/你也曾无意间说起/喜欢跟我在一起……”歌曲塑造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内向、安静、不引人注意的女孩,而正是这当时的平淡,才更容易在经过岁月沉淀之后愈加意味深永。
词下注“Lydia,大学邻班友好,非‘同桌’”,既然并非同桌,则“同桌你”便引申出一层象征意义。作者与歌中人一样,经历过大学时代,校园时光、青葱岁月总是充满浪漫气息;唯其浪漫,才在日后回忆时,益发令人感慨、感动、感伤。“同桌你”的形象是无数人青春的集体浓缩,象征着歌者、作者以及与他们有着相似经历的读者的大学时代,象征着所有人那不归但永在的青春。“伊人之围”即伊人的婚姻围城,“隔岸重楼初嫁址”明指“伊人”已经嫁为人妇,又与歌中“谁给你做了嫁衣”呼应。
法曲献仙音·湖上
小序:7月16日过湖访Vencent,坐鄂医大校舍,邻有舞会,闻流行曲多有七八年前者,因语旧人旧事。是夜,大风雨,极凉。
波皱荷荫,桥涵鸥影,醉过湖亭呼渡。柳岸凉生,街摊瓜剖,正宜一夏消暑。看夜泳人归后,幽池乱星语。 翠薇路,忆当时、嬉游偕侣。喧故馆,总是少年歌舞。旧曲尚流行,问白衣、长发何处。能面相娱,怕玄宵、梦也不做。噀一湖烟水,化作夜窗风雨。
“问白衣、长发何处”用校园民谣《白衣飘飘的年代》以及《同桌的你》中“谁把你的长发盘起”事。为纪念天才诗人顾城,高晓松创作了最有名的校园民谣之一《白衣飘飘的年代》。“那唱歌的少年/已不在风里面你/还在怀念/那一片白衣飘飘的年代……”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生活,充满了天才的情思和浪漫的理想,令经历者追忆,令未及者向往。“旧曲尚流行”,当时的歌曲现在仍然在传唱,但当时的人,那白衣才子、长发女生已经不知飘散在何处;随之远去的,还有令人唏嘘不已的旧时光。
白衣、长发的意象在作者此后的作品中亦有出现,如“共白衣、长发才游”(《唐多令·樱花树下》)。在歌曲经久不衰的传唱之后,在经过作者屡次化用、引申之后,“白衣”“长发”已经成为凝结着浪漫气质、浓缩了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闪烁着纯洁光芒的青春校园时光的代名词。
河满子·记忆水晶屋
明灭水晶之屋,静将往昔堆藏。墙角座钟针自合,发条启动磁场。午夜收音机里,老歌听共谁行? 雪外转过身影,窗前铺满星光。旧日记中留泪渍,砰然迸入春江。一片蓝山倒映,归人并立轻舡。
“窗前铺满星光”,看似平常之语,实用李国祥《摘星的晚上》“愿摘下千束星光/将梦儿悬在你窗/温暖这最美的晚上/愿藉着一室花香/将未来甜蜜构想/将爱情铺满如诗的晚上”事。歌中人物对爱人的爱恋和希望将星光装饰爱人窗口的美好心愿,都浓缩成这一句“窗前铺满星光”,不知者大可以当它是一句普通的描写,无碍于对作品的理解;而知其意者便会生出一丝知音之感,令一句普通的描写瞬间鲜活起来,使得整首作品意蕴更加厚重。
其他如《谒金门·午夜电话》“冬夜江南谁看雨。水流灯不去”,用孟庭苇《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事。“谁看雨”突出了一个朦胧的影像,故人?抑或陌路人?都有可能,都不确切,全看读者之用心。另如“青果庭园蝉翼底……少年情味”(《珍珠令·夏日练琴房》)、“湖上相逢,伞中初吻,那年苹果青时”(《凤凰台上忆吹箫·鱼与水环境》),均用小虎队《青苹果乐园》事。“青苹果”代指青涩而甜蜜的初恋时光。
其四,借彼歌曲,重新叙写此身故事,与拟乐府、拟古之作相类。
清平乐·九九城市心情
别离滋味,某处街灯碎。何处能求忘情水,换彼今宵无泪。 依然周一清晨,方场蚂蚁缤纷。无数玻璃积木,实时直播流云。
《忘情水》是刘德华国语歌曲的经典代表作,是电影《天与地》片尾曲,获得1994年香港十大中文金曲奖。歌中唱道:“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忘情水成了孟婆汤,帮助人忘却爱情中的伤痛。而作者说“何处能求忘情水,换彼今宵无泪”,将原意以问句出之,既希冀借助忘情之水忘掉一切,让人不再流泪,又不知忘情水何处可求,愈加突出了悲伤的程度和分别的无法阻挡。主人公在经历了一场别离之后,心情黯淡。不言具体何处,而言“某处”,作者既不欲言,亦不必言;他人既无须知,亦不欲知。则此情此景,其伤其痛,只在一人一身而已。在这种无法化解的情绪中,周一清晨不可抗拒地到来了。“依然”二字满是无奈。四方广场上人如蚁,渺小而众多。“缤纷”一指其数之多,一指陌路人形形色色,更显主人公的格格不入与寂寥孤单。而广场四周高楼大厦林立如积木,无数玻璃窗反射着阳光,映着不时掠过的流云,就像电视节目的实时直播一样不断滚动变幻。客观环境越是不相干和无动于衷,便越是衬托出主人公的情无归处。
作者还以朴树的《那些花儿》为题,写了两首作品《江城子》和《行香子》,内容虽然也有对歌词的隐括,如“岁岁春风吹远陌,凭拾取,那时花”“少年情愫,都有些些。幻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花”,但主旨还是在叙写自身情事与心事,“犹记楼前,泪靥伞檐遮。者是分携雷雨夜,心堕地,碎成渣”,字里行间满是作者的个体经历与人生况味。
而《风入松·你的样子》缘于作者经过与恋人旧日留影处,有感而作。其自注曰“词题借用同名老歌”。同名老歌即罗大佑演唱的《你的样子》,后经林志炫翻唱成抒情摇滚风格,成为经典中的经典。词作与歌曲内容关涉无多,实为借彼写此,借他人歌曲写自己故事。
其他如《如梦令·我心依旧》用电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依旧》,《清平乐·梦中为人画像》“同是紫藤花下。……觉来复我零余”受《紫藤花》“紫藤花/把心拴在旋转木马/乐园已不再喧哗/还念念不忘旧情话/爱情最折磨的不是别离/而是感动的回忆/让人很容易站在原地/以为还回得去”启发。
小结
音乐是作者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年少多情的他“九年事,音乐台中,曾送深情”(《雪梅香·9月10日——忆Jane作》);平日里则是“零点歌来倦枕间,音波流耳又潺潺”(《鹧鸪天·<恋曲1990>》二首其二),“枕角收音机里……孤眠处、那些夜晚,总听那些歌”(《满庭芳·过旧居闻老歌》);孤寂无依时,又会“酌空吧、闲听旧曲”(《八声甘州·夏日校园之女生宿舍》),“漫暗室幽屏,旧歌自播”(《琐窗寒·处暑夜汉口站送伊人》);时光荏苒,多年后,他开始感叹“午夜收音机里,老歌听共谁行”(《河满子·记忆水晶屋》,此处也化用了童安格《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感慨“旧曲谁听,幽吧对坐,荡浅玻璃盏”(《永遇乐·不来电的城市》)。
老歌旧曲总与故人旧事相联系,这也是独孤氏创作的一个缘由,“闻流行曲多有七八年前者,因语旧人旧事”(《法曲献仙音·湖上》小序)。歌曲与作者的生活密不可分,那些一同听歌的人,那些歌中所包含的情绪,都会在情境重现时涌上心头。作者曾戏称“少年怀旧是病”《齐天乐·毕业日》。但若没有多愁善感的心,没有浓重的相思和令人垂泪的离愁,又哪里能有好的作品呢?这并不是“国家不幸诗家幸”,但却是“诗人不幸诗家幸”了。
用流行音乐语汇入诗词,是独孤食肉兽作品的特点之一,也是他将诗词现代化的一个途径和手段,并且取得了成功。他所用之音乐语汇,包括了现当代流行曲、老歌经典、冷门歌曲、摇滚乐、钢琴曲、外国流行曲、电影插曲或主题歌等等,既丰富了诗词的题材,也令诗词的表现方式多样化,更重要的是都市化、日常化,令这一看似有时代性局限性的文体有了新的生命力。
作者曾自言“十载无梦无诗,还听旧磁带”(《祝英台近·九九流行印象》),“无梦无诗”显系自嘲,“还听旧磁带”则是实写。独孤氏喜读新诗,很多歌词是当作新诗来读的。事实上,崔健的《一无所有》和许巍的《两天》都入选了《中国当代诗歌文选》。音乐语汇给予了作者丰富的题材、语言和生命感受,优美的旋律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而他凭借深厚的素养,将格律诗词与当代人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从个体生命体验着眼,将现代人的都市生活展现在读者面前,既是一家之言,也是时代的缩影,拓展了古老文学样式的生存空间,令她放下高冷范儿,更加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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