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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人最要紧的就是敏锐,如何经常保持敏锐,你的雷达要一直开着,你要过滤掉不需要的信息。第二就是风格,歌曲写来写去就是这些,人的喜怒哀乐也就那么点事儿。那怎么样在众多的创作人中建立你自己的风格。我觉得有时候风格比其他的都重要,人家能不能辨识你是谁,就看风格。第三就是眼光,我常常讲,我什么都没有,就是比别人有眼光。你看当时五月天他们五个跑了很多唱片公司,我让他们过来,我就觉得他们一定能行,不为什么,他们有那么气味。制作人、挖掘新人的人、创作者。再比如,我当时去马来西亚寻找好声音,在众多的试听小样中,我听到了一个女子二重唱,然后我让那边的人帮我把唱和声的人找来,对,是唱和声的,而不是主唱,就是梁静茹。近几年又推荐了一个小姑娘,叫白安,她的声音也很特别。
这三样东西统和起来,都需要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比较难,叫天分。没办法。我就是会。真的吗,举个例,我常常讲说,我们这个行业只有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以后就没有了,第三名和第十三名是一样的,没什么人在乎你,你要不就第一要不就第二,在任何行业都会这样,都有一个金字塔。你很努力,你考试,考到一个什么会计师执照,或者你成立一个律师事务所,但反正你就不会成为金融大亨,你是行业里中间那一块,你日子过得也还行。在我们这个行业也一样,他口口声声热爱音乐,但他就不是李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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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厚脸皮啦,不过我就是藉此来描述说,任何在这个行业顶端的人,都是天生干这行的,你搞不过他,你没办法,那不是学习的问题,所以我说这三样都需要天分,那我也只有这个天分,我没有上过一天的正统音乐训练,我去考国立艺专,就当掉了。其实我考了很多学校,在这之前,符合报名资格的我都去了,真的无路可退了,无处可去了。后来我说,我在国中时是乐队的,乐队就是家长有点关系搞进去的,我是指挥,很威风,有很多女同学在后面,结果我就跑去考国立艺专,我什么都乐器都不会,五线谱也不会,试唱零分,听写零分,哭着出来,大受打击。你知道那里面都是南门国中实验班的嘛,他们拉大提琴,我才知道,原来这是音乐。
我讲一下,既然来到香港,我有个要求,如果我接下来的说话,有不准确的,可能有人感到不愉快,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会牵扯到我对香港的了解和看法,包括乐坛。我第一次来香港的时候,就觉得这里就像是一个大茶楼。流行音乐在香港是非常娱乐的,它基本上是一个娱乐事业的附庸,提供内容给平台、节目,大家不妨去做个调查,你去看这个社会的知识份子怎么看待这个行业,你就大概知道这个行业在这个社会是个什么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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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在我那个时候,我认为台湾的流行音乐之所以有那么一点点的位置或是影响力,它和民歌运动是有非常大的关系的。讲说要唱自己的歌,这是很大的觉醒,我自己受到过很多启发,李寿全是启发我的人。民歌运动最重要的事情,是让大量知识份子进入这个行业,感受到这个行业,原来一首歌曲可以感染、感动、可以move那么多人的时候,那个力量是巨大的。我记得我做的第一张专辑,我带郑怡去校园,我那时候在家送瓦斯,那时候我站在体育场后面跳马用的跳箱上,当我看到郑怡唱完《小雨来得正是时候》,全场起立给她拍手,我都吓呆了,我说这是我做的事吗?让一个平凡的大学女生变成这样的人,那一天晚上的印象和感动支持我,一直在幕后做producer,我深以此为荣,我觉得太棒了。当我做的歌手,一张片一张片一张片,当她在体育馆,灯光照着她,我就是那个在幕后闲逛,得意地笑的人,又成了!
我觉得我们这个行业在我那个年代开始,是被认可为文化的行业。现在大家都在讲文创产业,我马上要和龙部长吃饭了,我觉得它的意义不在于它创造了多少产值,而在于它启发了多少心灵和感动。你说一颗眼泪值多少钱吗,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值多少钱吗?特别我觉得说在香港这样子,这个实用主义的社会,香港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实用的,大部份都是,因为我所知道的香港是非常片面的,它是一个买办的社会,它没有家国这些大帽子,我只要把日子过好了过美了,我赚钱了,买楼了,炒股票、跑马、穿名牌,其实它没有什么理想色彩。我不是说这个是对是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常常和香港的创作人在说,有什么好写的,你有什么可以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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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人的创作当中,香港的创作人的位置越来越尴尬。比如,以前在内地,香港不得了。香港三线歌手都开跑车,我们在台湾流口水流得不得了,好像卡拉version随便就在红馆开演唱会了,那我们在搞什么。我没有批评的意思,我只是讲我自己的理解。可是,随着内地的起来,以前大家都“点嘛”,现在都“阿爷阿爷”,大家都要去内地,我也要去了。所以,香港对于内地的心理感受是变了,不一样了。比如BEATLES为什么会红,隔十万八千里,那几个利物浦小伙子的生活,从他们的歌里去了解,那些是怎么活的,怎么爱的怎么恨的,怎么呼吸怎么交友,怎么说谎,怎么开玩笑。这样的差距,让香港的歌,在内地,甚至在台湾也不怎么有影响力了。特别对于在香港从事粤语歌创作的朋友,更不容易了,现在连国语歌的实体唱片都卖不动了,那那些粤语歌创作人在干嘛呢。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台湾的闽南语歌曲,都有点相似,容易在一个圈里。
我当然没有觉得香港有很多我尊敬并且佩服的音乐人。可是我记得,以前都是国际公司,都在香港,所有的director都是香港人。这个到今天也是这样子。你去看今天,80%-90%的唱片公司的老板或者做执行人的头,没有一个是制作出身的,要不然就是财务或市场出身的。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台湾的唱片从cross-culture,到一个平原,再走下坡路,就是从解严以后媒体开始大量开放,做marketing的人开始有市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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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都是制作人挂帅,我告诉你这个人虽然很丑,但他很会唱,我告诉你我帮他写了一首歌叫《我是一只小小鸟》。然后我们确定我们已经有《梦醒时分》搞定那些女的了,这首歌虽然好像写地下的那些低阶层的人的挣扎,但其实它是写给那些上了岸的男性的,所以它吸引了许多中产阶级的男性,到夜总会两罐啤酒一喝,就可以感受到。以前我们制作人出发,都会说这首歌想要传达的情感是什么,我有一个partner叫张培仁,他非常知道李宗盛想要讲什么,如果我李宗盛有十分,那么张培仁就占五分,我会和他说,这个报纸怎么做MV怎么拍什么什么。
可是当marketing起来以后,他们倒过来跟你说,你照着这个reference,照这个做,电视剧主题曲已经谈好了,什么什么的。这样倒过来,有成功的,但它变得更糟了,所以没有人在讲这个歌的情感,大家都是在操纵这个东西,变成非常生意的事情。这是后来到目前为止,唱片公司都快挂掉了,连滚石都奄奄一息了,所以到现在唱片公司只能搭台,不能唱戏,台都是湖南卫视、江苏卫视,来来来你来当评审,你要这样演,要有戏。唱片公司不行的时候,制作公司起来了,独立音乐开始有出路了。我记得当时我在做滚石副总的时候,有一年我们赚了四十几亿新台币,我一年捐了二十几万尾牙的奖金。到现在,唱片公司力量非常小,独立公司开始出来,不过这也是一个好事情,使得审美不再单一。老实讲,以前……比如你把给李宗盛写文案的职业写手挖出来,不会超过十个人,这十个人决定了你们对唱片的理解,因为你们是我们调教的,你习惯是这样的。这就是每个时代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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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我记忆非常深刻,那时候国际巨星办演唱会都不去台北,就来香港,我就去看,买个票,看惠妮休斯顿。然后我前面两个人说,怎么就只有唱唱歌,怎么看啊!香港就是这边舞台升起来,那边降下去,换一套又一套衣服,所以这个不符合香港审美,红馆是看“秀”的,每个artist都上山下海的,搞些奇招出来,现在artist真辛苦哦,这些只是一个show,不是concert,不要把这个事情搞混了。那时候我们看香港show,自卑感很重,哇!换那么多衣服,很贵诶。以前在台湾有些娱乐记者问我,讲一句最重的话,就是一个生物你一直喂它吃烂东西,它会变成猪的。其实对音乐的渴望大家都有,但你不能一直说喂它烂东西。比如一只鸡,是吃米的,你喂它吃米,有一天你喂它吃石头,你发现它也吃,你也就一直喂它吃石头。歌曲也是一样,你发现一些很cheap很烂大街的歌有一天也突然爆红,你会想,原来这个也能赚钱,这样也行哦,那我也这样搞吧。所以这是唱片公司自己找的。要改回来,是非常难的。其实流行音乐是一个非常综合的东西,它甚至可以显示一个地方的综合国力。日本,,没钱了,下去了,那么韩国就开始上来。
另外,我就想说,对文字没有敬意这件事。你要做一个使用文字的人,每个年代都有它特殊的语境和用词,那没有问题,它是有进展的,可是我现在看到,常常看到一些现在使用文字的不准确、草率、不负责任,这是很要命的。特别,在台湾这一块我非常忧虑的。其实台湾在使用中文上面是有比较好的传统,大家受比较好的训练,倒不是说国学教育有多么高深,可是我们处在一个使用文字很讲究的环境里面,所以我们对这个事情是有尊重,我们在和人家描述一个事情的时候是很慎重的,而这一块,在台湾,过去十年,我非常担心我们引以自豪或者有充分优势的方面不能再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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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谈一谈,我们要去哪里,我们该怎么办。
香港这一块比较难,不是说对与错,而是整个大环境对创作人来说,是很不友善的。整个环境,对于有天分做音乐的人,大不了你就是个红咖。媒体或者大环境,没有一个人pay respect给talented musician,没有。这个东西在台湾,偶尔还会有一些这样。这也没什么对错,这就是对于在这个城市背景的原因。我反而觉得,香港音乐因为小,可以走出去,结合台湾、内地其他华人地区,现在反而在心态上有点调整不过来。现在反而马来西亚、新加坡的音乐是很有可能性的,他们的文学就是在大中华范围内很厉害的,所以我常和一些新马的音乐人说,你们不要妄自菲薄。在整个大中华圈里,我们都是兄弟姐妹,以前大陆还没有起来,没有人要认这个亲戚,后来大陆起来,所有人都回去说:哎,阿爷,我返来了!
以前新马的人,先来台湾过水,光良品冠啊这些,先去一去他们的马来味,涮一涮,这没有别的意思,包括他们的发音咬字要怎么回答媒体问题,先要在这个环境熟悉一下,过滤一下。再搭这个便车进大陆,商演赚钱。不过这个事情在光良品冠以后就很难操作了,新加坡在孙燕姿以后也不容易了,因为每天有几千人相濡以沫等待机会。我就和大马的人讲,如果我们都把自己当做大中华文化圈中的,你去大陆,就不要说你是台湾或是香港,你就说:阿爷,我返来了(magamaga,jalajala)你要在兄弟姐妹中去夸张你的特色。你想,在美国音乐上,特点就是什么类型都有,它有各种丰富的元素。你想,全世界各地哪里都有华人,里约热内卢都很多华人,你不要再去拉二胡了,你把全世界散落的华人力量用起来,带着各自在当地吸收的新元素,回到我们这个花园来,给我们增添更多新的元素。所以,我让马来的音乐直接跳过台湾,进入大陆,演绎自己的风格,你把马来文化引进去,政府也高兴,不然大家都唱R&B,都唱一样的,这有什么意思。阿爷,我返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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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作为一个音乐人,你的identity是什么,我从小听很多音乐,我在这个行业三十五年,我能够为我们的音乐人,至少开始做一些什么。所以我很长时间开始听世界音乐,global music,他们包容度比较大的。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可是我知道我不要成为韩国。我的意思是说,因为这是一个娱乐产业,唱片公司专门有团队负责生产让年轻人拿着萤光棒尖叫的东西,也有把大家都整容到差不多的团队,我再强调,这是这个行业的nature,我没有说这是错的,这是这个行业的运作方式,我们会生产无数这样的东西给你,让你的小孩考试不及格,或是去追星。那我就开始担心,我做点什么是意义的。我觉得信心是很重要的,年轻时候我们都外求,我在想可能最后的解药还是在我们的老祖宗文化当中。可是一讲到这个,大部份就更心虚了。那我们的文化到底是什么呢?因为这是个很大的工程,有时候我觉得愧对祖宗,因为像特别是香港这样的地方,有大量可以滔滔不绝和你讲西洋乐摇滚史的人,内地也不在少数。我最近在做一个案子,我们的《诗经》,里面很多的内容,都是对时政有批评。
这边我讲一些关于制作方面的东西。音乐最重要的是旋律,不管歌词是什么,旋律是留在你脑海里的模样,Music is nothingbut melody。音乐的组成是旋律、歌词、节奏、和声。我们中乐比较大得问题在和声。和声是什么,是环境。旋律是主角。比如你穿的衣服是旋律,你把灯光换成不同的模样,那边开,那边关,你穿的衣服会显示出不同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你的衣服没有变化。我这样解释。旋律是主体,不管你唱任何的和声,它依然是那个旋律,可是用不同的和声去解释它,会给人不同的旋律。我现在尝试用另一个和声的样子,来不一样解释旋律。我们在说要和世界接轨,音乐是一个沟通的。常常有人来问我,李大哥,我这个歌哪里写的不好?我就问,你为什么要写?他说,写歌可以唱出来啊,很爽啊,给人家听啊,不然自己在家写就好。我就说,你意识到要给人家听,但有没有意识到要沟通,让人家明白。如果你不知道我在什么,沟通就没办法。第一要务就是让对方懂,不是让自己爽。商业是一种能力,这块的人,都是又能商业,又有能力写的让人懂,这要练习,也要天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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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每年都在音乐厅告诉西洋人,用歌舞、民乐,华人音乐是什么样子的。我开始去琢磨这些东西,这是我制作生涯中最有乐趣的一件事。因为我唱R&B老外不会理。所以我也一直在想办法搞点东西,搞点自己的东西,然后回去我老祖宗博物馆里,说,这个东西老外听了一定懵。因为我觉得每个年代,对自己的文化、遗产,有新的interpretation是我的责任,我藉由这个事情去了解心境,去增强自己的信心,使我觉得在世界音乐舞台上不必和他们一样,我有我自己的identity。这当然是一个功成名就的流行音乐制作人应该做的事,我都不做这个,你指望小朋友去做这个事情。所以我就会去做。
《山丘》是我写给老爷们儿的。我常常觉得和我同龄的人,是被流行音乐恶意遗弃的人,可是这些人的确从年轻时候就听小小鸟一路过来得。我为什么还要写这些歌,我要告诉他们,我很在乎他们我很感谢他们,你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是平行的,在某一点是有交汇的。那这些人,不管你事业有成无成,结几次婚离几次婚,我们生活当中总有一些事情,你要记得:小李是你哥们儿。我写过一首歌叫《你们》,周华健唱的:只要歌还在唱着,我答应不会让你觉得闷。李宗盛只要想写歌。我也希望对得起我自己,我牛逼,我搞音乐。我以前在滚石时候常常讲说:这是一个伟大的行业,每个人都看不起我们,觉得我们是小丑,一讲到歌手一讲到艺人,都用很cheap很不堪的文字来描述,对,我们在这个时代变成给别人消遣的,那我唯一能够反击的,就是TMD我写一个歌让你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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